共产主义战士寒春在中国的生活——一次教训(上)

时间: 2014-09-07 13:41:09
栏目: 历史视野

作者:寒春  (1958年秋于西安草滩农场)

编者按:寒春,原名Joan Hinton,伟大的共产主义革命家、国际主义战士。 1921年10月20日生于美国芝加哥。芝加哥大学核子物理研究所研究生,核物理学家,是曼哈顿计划中少数的女科学家之一,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做费米的助手。1948年来到中国延安,为中国农业机械化和中国革命贡献力量。关于寒春的更多资料:http://tieba.baidu.com/p/3027879755 562c11dfa9ec8a13f64af184f503918fa0ecc006 一大早电话响起来,我知道准又是牛奶坏了。我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不过毕竟还没有这么糟——早晨空气清新,是炎热八月最好过的一段时间。 我走到电话室拿起听筒。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嗡嗡声。只有长途才会这样。肯定是城里打来的。 “喂?”我问。 “老寒,我是奶站。”嗡嗡声中传来了人声。“今早一些牛奶坏了。总量我还不知道。人们还在一直打电话,带着坏牛奶来找。现在就有一个婴儿在电话里嚎着,她的父母问‘她的牛奶呢?’。应该是59号罐子。你能听到我吗?”那边问。 “你说59号罐子坏了?”我朝他喊起来。 “对。59号罐子。整罐大概91斤。是下午还是早晨的牛奶?今天的收据上又没有标记。我们没有办法分辨。” “谢谢通知我们。我会调查的。”我说后挂断了电话。 又是老李。真是榆木脑袋。干什么事都得闹出点麻烦。我已经不下十次地教给他怎样写收据,他又写错了。对这样的工人,你还能怎么办?这次我要好好地责备他,要不他记不住。可上次我责备得够厉害了,刚过一个星期呀,上次他发誓他不会再写错收据了。可怎么好呢?真是老了,没记性了。你没法对他发火,可又不能因为他没记性就任凭牛奶变质。所以真是进退两难。 已经没兴致接着睡了,我决定到农场上转一圈。我先到奶牛场,查看59号罐的记录。一点没错,是昨天上午的牛奶,最早的一批,从西场运出去的,工人们把它当成新鲜牛奶了,就因为那个愚蠢的收据。 没别的办法了。我只得再到牛棚转转,看看奶牛。我到那儿时,最后一罐牛奶正运往奶房。牛棚里,正好是喂牛时间。牛棚里喂牛的时候,你简直想象不到那种情景,你随时可从空气中感到希望所在,无数个牛脖子向外伸着、互相扭着,成排的木制栏杆被挤得吱吱作响,柔和而急切的哞哞声此起彼伏,成排的耳朵向前竖着,送料车在畜栏间的通道上慢慢地向前移动,成排的眼睛紧紧盯着送料车。队伍里的头一个是1号牛,种群里的母牛,她是一头大块头的荷尔斯坦黑色奶牛,长着一双温柔的黑眼睛,她是一头老牛,吃草料时总是比别的牛更耐心地等着,去年她十周岁时,已经产奶16600斤了,是迄今为止我们农场的最高纪录,而这主要归功于老杨,老杨照料这头黑牛象照料自己的孩子一样。老杨一共负责照料十头牛,有时她简直无法确定哪一头是她最喜欢的。 噢,看哪,还有一头灰牛,由于她奇怪的灰色皮毛,大家叫她“四不象”,她脾气很好,很容易饲养。对了,还有“孤儿”,一个白色皮毛的大块头的牛,眼睛里带着顽皮,她的出生在农场里传为佳话,头几天我还听一个老工人说过,怎样眼疾手快地从她母亲的尸体里把这个小家伙抢出来。老杨最喜欢的另一个头牛是66号,即1号牛的女儿,还有44号,1号牛的孙女。但我猜总的来说,1号牛无疑在老杨心中占着头号位置。 我有时候站在那里观察饲养的过程。一些工人把饲料扔给奶牛当他们是机器一样,而老杨不同。当她靠近它们的时候她和每一头牛交谈,根据情况或批评,或表扬。问一头牛为什么没能吃完饲料,叫另一头牛猪,因为它很快就吃光光了。 “老寒!”老张把我喊进奶房。 “看这个过滤器!又是西站的牛奶!”他说。当我走进屋时,他递给我一块过滤布,上面尽是结了块儿的牛奶。 我闻了闻过滤布,“奇怪,一点也不酸。拿一个杯子加热看看,如果形不成奶块就没事。也许是有一些得了乳腺炎的牛产的奶洒在其他牛的奶里了。” “但是乳腺炎的牛奶根本不会象这样结块儿。”老张把奶倒进杯子加热时说。他把蒸气管放到牛奶上,但是一直加热到90℃,还是没有凝固。 “一点也不酸。毋庸置疑就是乳腺炎奶。” “但是不是乳腺炎,乳腺炎奶不会像这样。”老张坚持说。这时老杨从牛棚来过来,检查早晨牛奶的生产情况。看到我们这么专注地检查杯子,她问:“怎么啦?” “西站来的乳腺炎奶。”我自信地说。“只是……” “但是不是乳腺炎奶。不可能。”老张鲁莽地打断说。我的脾气上来了。“老天,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榆木脑袋。”我喊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即使是石头也会磨得光滑。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 老张压住脾气,瞪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巴氏杀菌,再也不说一句话。“总是像这样,每件事都按照他自己的方式来,也批评不得。”我想,“我现在要去西场找出那头得乳腺炎的奶牛。看看是否足够做证据。” 当我到西场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刚刚发现114号奶牛得了乳腺炎。他们还发现在过滤布上有一个洞,这在处理第一批牛奶时没有发现,那时天还是黑的。 “瞧,”我想,“这回让他看看。”然后开始往回走。 为了隔离,小牛住的牛棚安排在两个场子之间。当我骑自行车路过时,我决定停下来到里面看一看,和负责这里的两名女工聊一聊。 “哦,幸亏你来了!”两个年轻的姑娘一看到我就叫起来。乳腺炎牛奶今天已经完全坏了。这时今年第一次。奇怪,整个凝固起来像干酪一样,没有东西留给小牛吃了。 我的心沉了下来。又是牛奶!而且今天是星期天。我想这意味着这次小小的探视该结束了。奶站、西场,现在又是小牛,到处出事,真是祸不单行。但是我只是对她们说:“嗯,我要立刻调查一下。”然后我再次骑上车离开了。 为了尽快回去,我放弃了主路抄小道直接去奶房。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乳腺炎牛奶?”我一边想一边走。不一会儿路变得特别崎岖。“这些该死的拖拉机手!”我骂道:“他们开过拖拉机的路,都没法走了,连自行车都没法骑了,履带把路面挖成一块一块的,让他们好好想想吧!”蹦蹦跳跳地向前骑着,我试图再想下去。“但是乳腺炎奶是早晨的奶中午喂的,问题出在哪?”前面的路更加差了。“那些不可思议的家伙!太不替别人着想了!他们把拖拉机开过去,就把路面给翻成这样了,难道他们要把路变成搓衣板才会满意?”我大声喊着。 我一颠一颠地沿着泥路走,各种想法也不断颠簸进我的脑海,又颠簸出去,突然间我想起来了——是分离器!老李今天开始用新的分离器了。此前,我们一直把冷却的牛奶分开放,有了新设备,我们就不再分开,而是直接进行处理了。新机器来了我们同意使用热牛奶。我敢打赌肯定是老李处理热牛奶以后没有想着再去冷却。真是榆木脑袋!我怎么都没办法让他明白要因时制宜。世界上没有一项工作是不需要动一丁点儿脑筋的。对于这样的人你能怎么办! 即便看到我们今年损失的牛奶,老李仍然不会动脑筋。老张也弄撒了一百多斤牛奶。也许我应该要求工会在黑板报上写一条批评他们的意见,在整个农场面前让他们丢丢脸。不,更好的是让他们做自我批评,明天我就召开一个会议。 下定决心后,我心里感觉轻松多了。但是我仍然禁不住想怎样用更根本的方法来处理老李。“他应该调离这个需要负责的岗位”,我想,“但是他有疝气,一天搬运一千多斤的奶对他不安全。我应该建议他转到守夜人岗位上去,这就是我要做的。但是又有问题了,他是技工,夜班不需要用技工。那就意味着他的收入要减少,他有五个孩子和一个没有工作的妻子,对于他的家庭日子会很艰难。一个守夜人的工资肯定不够。也许我可以说服谢经理把他调为守夜人但还保持原来的工资,作为对他今年工作的认可。但是其他守夜人肯定会有想法,他们肯定也要我们考虑他们今年的工作。这样就没完没了了。没有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我们必须等等看。”我暂时就想到这。 第二天我叫两个牛奶工来开会。为了让他们能更容易地接受我的观点,我决心也写一个自我批评。他们两位在办公室落座后,我开始发言。我仔细回顾了每瓶牛奶是怎么坏的,是谁的责任、怎样避免。然后我说了很多关于我们要摒弃老的思维方式,要建立起新的社会主义的思维方式。我们要认识到我们不再是受剥削的工人而是我们国家的主人了,我们要像对我们的家庭一样对我们的工作负起责任来。我最后建议我们都仔细想想今年夏天发生的事,为了有个崭新的起点,每人写一份彻底的自我批评,看看我们能否坚持到年底不再让一斤牛奶变坏。 我对我的计划感到很满意,但当我讲完的时候我却惊讶地发现一片寂静。我挨个看着他们的脸,但是除了沉寂什么也没有。 “怎么样?”我终于问道,但是没有人说话。我的脾气上来了,“也许你们认为几百斤坏的牛奶不值得做自我批评?” “干嘛说那么多?给我们一个处分不就了结了?”老张突然说,然后他又不吭声了。 “老李你呢?”我问。 “嗯”,他说,“当然,我犯了错。但是其他人呢?就拿昨天的牛奶说,你说我没有及时冷却牛奶是对的,但是当牛奶送到小牛那时他们就放在外面12个小时也没人说一句话。他们这个月还选出了模范工人。但是我们呢?我们是不负责任的榆木脑袋!”他停了一会,又说:“我会考虑的。如果我想通了,我会写一份自我批评,明天告诉你。” 好一个老李,不论我怎么对他发脾气,我都没看他回敬过。我猜是由于常年的训练。 时间到了。他们俩走出去就剩下了我一个。又一次失败。我默想:“如果就我自己干活那该多容易。有人还认为领导工作没事可做!我领导这两个工人比场长领导整个农场还麻烦。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做事情的时候真正动动脑子?不是在这就是在那,总是把搞得一团糟。” 几天后农场经理通知我,关于今年坏牛奶的事要召开一次专门的会议。所有有关人员包括这两个牛奶工都要参加。会议第二天召开。通知完老李后,我又去通知老张。他正在职工宿舍休息。 “但是明天我休息。”听说这个消息他说,“我表姐生病住院了。她刚做完手术。没有别的亲戚在。我必须去看她。” “如果你需要我们会给你调休。但是你明天要来开会。”我坚定地回答。 “我的休息日就是我的休息日。我愿意干啥就干啥。而且医院其他时间也不接受探视。”他厉声说。我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我命令你明天来开会。”然后走出去。我从来没遇到他真的不来开会这种情况。他肯定中午会赶回来。我决心不再想这件事。 然而会议开始的时候,到处都没有他的踪影。“他会晚点来。”我猜。但是会议接着开下去,老张的影儿都没有。“他真的不来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他做的。事实上他是一名好的负责的工人。就是有点刀子嘴。但是这次不同。这次的性质很严重。我不情愿地对会议宣布: “他不只是在弄撒了一百斤牛奶后不愿意写检查,还不负责任地破坏劳动纪律,拒绝服从领导来开会。”我说。 每个人看起来都和我一样愤怒。对于一名好工人来说,这么做真是有点过头了。他需要一次真正的惩罚。秘书记录老张故意缺席,同时建议处分他。 事情过去了两星期,我希望老张在冷静下来后能够回归理性明白道理。一天我问经理能否帮我开一次牛奶工的会,看看我们能不能处理好问题,在让老张看到自己的错误后,让工人们自己决定合适的惩罚。经理高兴地答应了。他自己也一直关心着这件事。 当天下午,我们举行了会议,经理作为主持人。 “我今天很高兴有机会能和你们牛奶工见面。”他开场说,“我不认为我只是和你们开会,你们的特殊问题被更多的农场职工问题湮没了。如果你们都同意的话,我想通过这次会,说出你们的想法,这样我们会更了解你们的工作和每个人特有的问题、什么在困扰着你们。特别是我建议你们通过这次机会提出对领导的建议和想法。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抹不开面子,只有我们敞开了谈事情才能弄清楚,麻烦自己留着不让其他人知道只会妨碍我们解决它。我们应该建立这样的信念,人多力量大。谁先说?” 长长的沉寂。“我想我们开会是为了处理老张的问题。”我说,“这样开头好像很滑稽,也许老同志应该先讲,让批评更容易些。” 最后老张开口了。“今天我非常高兴经理能来参加我们的会。”他慢慢地开始说:“我希望今后他能够来得更勤些。我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今年的工作我犯了很大的错误,为了节约时间,我试图一次搬运两罐牛奶。从后面的牛棚搬出牛奶要走很远的路,我们不敢让巴氏杀菌器长时间地冷却。我们倒班工作,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一个人。我们把空罐子放在冷却器的下面,然后跑到后面的牛棚里,又是一段长长的路程。我们拿到牛奶,有时候他们还没有挤完,我们必须等。我们在脑子里想着冷却器下面的罐子,在等待的时间里想象它已经满了。有时候我们不能等太长时间就得空着手赶回去换罐子。这都要花时间。有两个罐子要搬回去。那天从奶房跑出来,我还是跑慢了,加热器出了问题,巴氏杀菌产生的蒸汽出来的晚了。当我到那的时候,两个罐子都已经满了。我建议挤奶员和我一起提奶罐,他同意了,270多斤的牛奶就压在我们之间的杆子上。我担心冷却器下面的奶罐,我想走得快些。我一个踉跄跌倒了,我们抓住了奶罐,但是一半牛奶已经撒到地上。我做错了,我们就不应该试着搬两个罐子。我想我应该受到惩罚,给我处分吧。”他现在越说越快,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那天通知我开会。”他继续说,“我没来。我的表姐病了,刚做完手术。她除了我没有其他亲戚在这儿,她总是很孤独。但是,”他迟疑了一下,“我可以来,我可以晚点来,但是我没来,为啥?因为我很生气。为什么老寒总是冲着大家嚷嚷?我的态度不好,我知道。我也有脾气。但是我们对领导总是期盼更多。她从来不问我我表姐的病情,做什么手术。她只是说‘我命令你明天来开会。’她对待别人就像是对待机器一样。她根本不真心关心我们。去年我告诉她,这有一个空宿舍,我问她我们家能不能搬进去住,我家当时离这儿四里多地,对我和家人都很不方便。但是她一点都没在意。几天后,另外的工人搬进去了。她啥都没说。她家也住在这儿的瓦房里。” “别人怎么生活的她一点都无所谓。她特别固执,总认为自己是对的。我们的工作一点也不比其他的农场职工轻松,你必须每时每刻心都放在工作上。只要落了一项程序一天的工作就白干了。运来的牛奶必须称重记录。小牛的牛奶必须送出去。冷却器必须装满牛奶。巴氏杀菌器的温度必须像鹰一样地盯紧了。还有奶罐,你必须得随时准备好——必须用HDH粉刷洗和漂洗,如果你没干完,当你换巴氏杀菌器里的牛奶时你将没有奶罐去蒸。没有蒸奶罐,意味着没有消过毒的奶罐来装冷却器里出来的牛奶;没有奶罐装冷却的牛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牛奶从前一个奶罐里溢出来但却没有另一个奶罐来换,撒的满地都是。” “我承认,当你工作的时候你必须心在工作上。但是我们全力以赴,而老寒却是轻描淡写。她问过你‘进行得怎么样?’或者‘有麻烦吗?’没有。她不会想这些。她忙于挑刺。她总是到处检查,一会儿说:‘你为什么就不记得好好地写收据?’或者‘你的工作服看起来更适合在猪场工作。你多长时间没洗了?’她再次轻松地离开了。这就是她所说的领导工作。” 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关闭在他心里的思想和感情,就像是大堤决了口子,突然间爆发出来。开始我很诧异,甚至有点被他的话伤着了。我是像他说的那样吗?我确实跟经理反映了那个空房子的事情,他误会了。而且我确实经常问他工作进行得如何,为什么他把事情夸大成这样?但尽管如此,我心中还是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极力回忆毛主席的教导:当别人批评你的时候,不要去找他们说错了什么,而是要去找他们说对了什么。如果百分之九十是错的,就仔细检查那百分之十对的部分。分析它,思考它,让它变成你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才能进步。而且毕竟他说的没有全错,重要的是他对我有很多意见,这是事实。其次,他在我领导下觉得很懊恼,那也是明显的。真奇怪,我正在想领导他我有多懊恼。“我们对领导期盼更多”,别的还有什么?对了,“她对待别人像机器”。我想起了牛棚,奶牛温柔的眼神就像是看到装有饲料的马车慢慢向牛槽驶来。“一些工人把饲料扔给奶牛好像是扔给机器。但是老杨不一样……”那天早晨我也这样想过。现在我自己也被指责待人就像对待机器一样。 “我觉得我今天说过了。”我听见老张总结说,“但是说出来我觉得好受多了。我希望老寒不要见怪。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我希望她今后能多注意下她的脾气。” “就这些吗?”经理问。 “是的。”老张说。他的眼睛盯着桌角,但好像看得更远,“就这些。” 长长的沉寂。 “老张今天说出了心里话。”经理柔和地说。“很好,说出我们真实的想法,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开诚布公地把事情说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机会把事情找出来,分析它,从错误中学习。我们不怕犯错误,这是我们学习的代价。我们害怕的是不能从代价中学习。如果我们总能说出真实的想法,我们就可以一起分析我们的共同问题。我希望其余的人也能够把你们的想法说出来。” 短暂的沉寂后,老李开始发言了。他慢慢地,柔和地说,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一边说一边想。尽管他不像老张那样坏脾气和刀子嘴,但是他说的实质和老张一样。他建议在下大雨的时候,要多关心关心茅草屋宿舍的居住条件。 “当你回到家看到妻子儿子坐在炕上打着伞,带着责难、恳求的眼神,对你的工作是有影响的。那些屋顶早就该修了。”接下去他针对我经常发脾气说: “最好不要为了那些乳腺炎奶责怪老张,”他说:“而是要说服、教育,不要对着他喊。实际上,老张那天做得很好,他闭上嘴没说什么,就扭头干活去了。” 老李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观察着谢经理。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45岁左右,稀疏的头发圆圆的脸。但是他的眼睛非常引人注意,温柔的、黑黑的,看上去随时都准备微笑。甚至当他坐在那儿严肃地想问题的时候,他的眼睛透露出一种光芒,那是什么?是与生俱来的对人民的爱、对美好生活的信念。也许就是这个。我尝试猜测他在想什么,他将怎样总结会议?他会对老张说什么?毕竟召集所有的会议就是为了解决老张的问题,行政会记录上甚至说要给他处分。可是到现在经理一直未提及此事,结束会议的时间快到了。 老李很快结束了谈话。经理清了清喉咙,草草记了一点笔记,开始讲话。他从我开始谈。“当然”,我想,“他先批评我,要不然老张不会轻易地接受批评。总是要先拿领导开刀的。”但听着经理一点点说下去,我突然开始忘掉老张了。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像站在一个大镜子前看着自己,就像别人看着我一样。 “也许她的问题在于她认为自己是唯一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他说,“唯一那个真正在乎工作是否作对了的人。她没有认识到其他人也希望能把工作做好。我们一起参加了革命,因此从根本上都希望尽我们所能把工作做好。和她一样,我们都不想再让牛奶坏掉。因为这个,她经常忽略了别人积极的那一面——他们已经克服的困难,反而认为工作应该做得更完美,根据这个衡量别人的缺点。当然从我们的工作里找不足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必须把它看成一个整体,一个事实,我们必须理解和肯定我们的同事做出的努力。有了这个对成绩的基本认识,我们就可以一起提高。这样人们也不会觉得沮丧,而是振奋。我们已经弄坏了很多牛奶,这是不好的事情。这要指出来我们应该尽力不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但是从整体上看,我们也应该认识到,坏了的牛奶只占0.1%,99.9%经过我们手的牛奶没有坏,这是主要方面。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 至于老张,经理只是提到他那天应该来开会,除此之外再也没提别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下午晚些时候,我沿着我们的小排水渠散步,想着说过的那些话。天下着小雨,冰凉的雨滴打在我的脸上感觉很好。我的心正在漩涡中。我想我工作这么好,这么上心,我这么努力地推动事情进展,撞了这么多的石头墙,突然世界倒了个个儿,我落到了谷底。主要的石头墙就是我自己。显然我在奶牛、牛奶、科技的世界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但我失去了另一个世界——人的世界。我把坏的牛奶只看做坏的牛奶,而工人们只是避免它变坏的工具。我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没有把他们当做和我一样的人。 事实是,我并没有真正相信他们,比起其他原因来这个才是导致这么牛奶坏掉的主要原因。现在呢?现在我必须重新爬起来,问题不是我的脾气不好,而是为什么不好?脾气只是思想的外在表现。没有人能决定“我要改变我的脾气”,这不会有结果。我以前尝试了很多次,但总是失败。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它。你必须改变对生活、对人的整个人生观,你必须真正地相信,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具体的人、日常的人。抽象是从具体中来的,没有具体,何来抽象? 我的脑海中涌现出许多想法。我坐在堤坝上,看到下面的小溪。不时有小鱼逆流而上,三四个胖蝌蚪懒洋洋地顺着岸边的青苔爬过。 相信群众,去理解事物的整体。能够认识每个人积极的一面。这是一个人必须学习的东西。科技、生产,没有人怎么行?机器是人制造出来的。奶牛是人喂养的。纯粹的科学,抽象掉人的科学有什么意义?“人”这个概念是从存在着的现实的人抽象出来的,从成千上万思考着、行动者、生活着的个体抽象出来的,从构成社会的忙于日常生产工作的男男女女抽象出来的。每个单个的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缺点,不同于他人的性格,但是每个人都有大脑、希望、热情,创造一个更好世界的渴望。没有个体的“人”,就没有“人”,没有“人”就除了原始自然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