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主义战士寒春在中国的生活——一次教训(下)

时间: 2014-09-09 16:00:11
栏目: 历史视野

作者:寒春  (1958年秋于西安草滩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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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份过去了,没有坏奶,二月也是一样。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仍然没有坏奶。现在到了八月,还是没有坏奶。 我又来到堤坝上,看着农场排水渠里的小蝌蚪轻轻蹭着溪流边上绿泥。雨像去年一样轻柔的下着,冰凉的雨滴落在脸上,感觉很舒服。我又搞不懂怎么回事了,为什么去年我那么努力工作结果却坏了那么多奶?今年我一样的干活,而到了八月份却一斤坏奶都没有? 雨下了整夜,越下越大,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突然变成了倾盆大雨,就像攒着来个最后一击一样。暴雨持续了半个小时。雨点像弹珠一样大,倾泻而下,像是银白色的斜条纹,无数雨点砸在地上弹起来,仿佛一张雾气笼罩的毯子。 “桥!”,我听见有人喊。我冲出去,跟着一个黑色人影往桥的方向跑去。我们到那发现,尽管雨停了,小河里的水还是在快速上涨。水已经淹没了桥墩的顶端,从堤坝较矮的一侧溢了出来,一缕水流蜿蜒漫到了农场通向桥的小道上,这股细流越来越宽。更多的人跑过来了,农场里警铃大作,叫喊声连成一片。 “保护耕地!保护桥!快拿麻袋!拿麻袋装沙子!” 人们扛着锹都来了,不一会儿就聚起了一大帮。一开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解决问题的想法,什么事儿也定不下来,而此时水可不等人,一直在上涨,桥变成了水坝,把水堵在一边,漫过了两岸的堤坝,漫出来的那条涓涓细流变成了一条小河。 但随着人们忙来忙去,没过多久,一个新的大堤出现了,堤坝在桥靠农场一侧围成了一个圈,把漫上来的河水顶回了下面的河里。这时候水已经没过了我们的膝盖,桥也变成了水中孤岛。 “大车!”有人喊道。“对对,快!车!”,大家异口同声。“快把车赶过去,晚了就来不及了。”如果桥垮了而车留在了这一边,那就没法把奶运进城了。 很快,装着粮食的两辆骡车赶来了,我们卸了粮食,连牵带赶把空大车赶了过去,人群又把粮食扛过桥去,不一会儿就把4千磅的粮袋装上了车、送上了路。 我们用沙袋加高桥的两侧护栏,加高堤围,忙活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水不再上涨了,桥还健在。桥孤零零、倔强地嵌在湍急的水流中间,而昨天这里还有小蝌蚪轻轻啃咬着溪边的水藻呢。 决定了大家轮流守夜之后,人群就散去了。往回走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自己有多累,浑身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手上磨出了水泡。这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我们在狭窄的堤坝小道上小心翼翼的走着,一路上没人吭声,只有水流的声音和草皮不时滑到水里溅出的闷响打破寂静。我们走着,前面农场透着煤油灯亮光的窗子显得越来越大,宿舍的灯光排成长长的一排,忽然右边远处奶房的灯亮了,是老李和老张回去工作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激灵醒了过来——睡过头了。“牛奶!牛奶怎么样了?我们得把奶快点运到桥那边去,运奶车马上就要在桥的那边等着了。可怎么才能运过去?一罐一罐的搬?这边可没有驴车了。”我边想边拎起衣服往牛场跑,到那发现老李和老张已经先到了。我们的种牛“李逵”站在装卸台上,它被套上车,耐心地等着装车。 “让它靠劳动吃饭”,当我走近时,老张微笑着说。这大块头的黑牛仅仅眨了一下睡眼惺松的眼睛,换了个腿支撑重量,它从来没拉过车,这让我有点不放心,可是车装好以后,它若无其事地走了起来,好像在说,“这还算重?” 我们聚集在桥边的堤上。水挡在我们和桥之间,漫出来的水有一米深。一开始我们想让“李逵”负重直接过去,但后来发现这明显不可能。 “卸车!”有人喊,“我们把牛奶运过去。” 说着,三个工人(包括老张)抬起一个罐子开始过桥。桥成了一个水坝,水漫过去之后形成了2米的势差,因此水流特别湍急。他们三个的腰部一下浸在水里,每人腰的周围都形成了一个影子似的漩涡。 突然老张沉下去了。其他两个人抓住他想把他拉上来,牛奶罐在水流里上下颠簸。 “有坑,”老张喊,“在右边,水把桥冲坏了。” 听了老张的话,一个工人从岸上跳下水,拄着一根长棍子摸索着趟到了坑的位置,用棍子撑住自己,变成了一个“人体浮标”,他喊:“快来搬剩下的奶!” 经过艰苦的努力,22罐奶被运过了河,装上了车。 其他人回去吃早饭了,我和老张守在原地。我们站在桥上,突然发现有水从上面渗进来。 “真奇怪”,我们异口同声。我们发现左侧的沙袋中间有漏水的地方。 “快,再拿个麻袋堵上!”老张喊道。我们去搬留在桥上没用的一个沙袋,可是用尽了力气也搬不动,缝隙越来越大了。我们发狂的用手从里面挖出一些沙子,然后再用尽力气搬,一寸寸的把沙袋拖到漏水的地方,但等我们到了那,更多新的漏洞又出来了。我们环顾四周寻找其他办法。 “没有用,水还在涨!”我喊道。水已经漫过了桥的一些地方。“快,我们赶紧到另一边去,不然就回不去了。” 我们跳进漫出河岸的水里,水流更急了,我们互相搀扶着慢慢往前走。临时堤坝顶上有个沙袋开始松动,它慢慢的,非常缓慢的向外滑落。我们加快了速度,我紧紧抓着老张的衣角,他拽着岸上的草。就在这时,那个沙袋掉了下来,水从豁口冲了出来,又冲下来了两个沙袋,这些漫出来的水冲破围堵,涌到了田地里。我们爬上了堤岸往回跑,大声呼叫。有人开始摇响警铃,不一会儿人们带着麻袋和锹又聚过来了。过了半个小时,洞被堵上了,堤坝又加高了两尺。但这回水压太大,桥顶不住,被一点点冲散消失了。耕地算是保住了,但明天的牛奶还一样必须运出去,我们该怎么办? “至少车在那一边,”有人说。“我们做个小船把奶运过去,”另一个人说。“怎么做呢?”第一个人问道。“会有办法的。”第二个人说。 果然,到了晚上船做好了。它由四个空汽油桶用绳子和竹竿绑在一起,上面绑着三块床板拼成的筏子,七尺乘九尺见方。可是怎么让筏子在水里往返呢?大多数人都不会游泳。在桥靠农田这边,人越聚越多,这时一个年轻人喊道:“给我条细绳子!”他把绳子系在自己腰上,一头扎进了湍流的河里,不一会儿他从河的对岸浮了上来。驴车已经等在那了。有人马上在细绳子的一端系上了粗绳子,那个年轻人把粗绳子拉到对岸,找东西紧紧拴住。绳子连接河两岸,绑在筏子上的一个滑轮上,人们可以通过拉绳子两端让船在河里行进。第二天一清早,牛奶像往常一样顺利运出去了。 我问老李和老张做筏子的床板是哪里来的,他们笑而不语。我到宿舍一看,老李和老张果然睡在地上。那已经是发水后的第六天,城里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牛奶仍像往常一样送达给病人和婴儿喝,每天中午11点幼儿园的小朋友也像往常一样喝到了牛奶。 一天下午开工前,我看见老李一个人坐在堤坝上,望着河水若有所思。我在他旁边坐下。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活了59岁,有50年活在旧社会,有一年发大水,河堤垮了,我出去干活,等回到了家……啥都没了,全是水……我老婆和三个娃都……” “可你现在不是有家么?”我问。 “这是我第二个家,过了些年我又结婚了。可那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忘的。要是那时候有个组织,想点法子,洪水也不至于那样。那群寄生虫,卷了钱就走,哪管我们死活?”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四点半了,该去烧锅炉了”,然后他起身回牛场了。 我独自坐着,一只顶着乌黑冠子的白色小水鸟贴着水面往河的上游飞去。它盘旋了片刻,小脑袋微微转动,从一边到一边搜寻着,突然拍打了下翅膀。扑棱!从河面叼出一条小鱼,然后飞走了。河水拍打着两岸的草皮,零散分布的漩涡打破了平静流淌的河面,显然水底下有突起,这使河底的水翻上来,让河水不断的里外翻个。曾经澄清的河水现在一片浑浊,除了偶尔被河水翻上来飞快地在河面游的鱼之外,就见不到别的活物了。 “老寒的问题在于她总觉得只有自己想把工作做好。”谢经理这句话不断地在我脑子里闪过。我曾以为老张和老李并不在乎工作。可近一周他们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他们甚至贡献出了床板而自己睡在地上。我突然感觉好像找到了新的视角,自己头一次真正用心体会到了“历史是群众创造的”这句话的含义。 天黑了,我去牛场,发现老李一个人坐在桌旁。 “忙什么呢?”我问。他抬起头,神色疲惫,“给我自己想个新法子”,他说了半截话。 “什么新法子?”我问。 “敢打个赌吗?你肯定输!以后的收据再也不会记错了,你信不信?”他笑着说。 “我信。”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