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古拉斯同志

[北大马会编者按]

说起查韦斯，大多数对国际时事有所关注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一方面，查韦斯是众人皆知的"反美斗士"，大家经常能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他抨击美国的激烈言论；另一方面，查韦斯还是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拉美"粉色浪潮"的带头人，他在委内瑞拉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21世纪社会主义"运动。今天，虽然查韦斯已经去世两年，但他的继任者仍然坚持着他的"21世纪社会主义"思想，委内瑞拉也依然是拉美左翼国家的核心。此外，作为一种左翼思想，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究竟包括什么内容，它是否符合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去深入地探究。因此，笔者将在本文中简明扼要地对"21世纪社会主义"思想进行分析，以求在有限的篇幅内说明这一思想的演变过程、具体内容、实践情况，并对其作出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评价。

一、"21世纪社会主义"思想的演变与主要内容

从学生时代开始，查韦斯的政治思想经历了复杂的变化。查韦斯出身于一个普通的教师家庭，在上中学的时候，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思想，但并没有对社会主义理论产生深刻的认同，而是崇拜玻利瓦尔。在大学期间，查韦斯构想了一种基于民族主义的"玻利瓦尔主义"理论，到1982年查韦斯创建"玻利瓦尔革命运动-200"之后的一段时期，他的政治思想还是以左翼民族主义为主。此后，查韦斯被投入监狱，直到1994年出狱，他的政治思想转向了所谓"第三条道路"，即"人道的资本主义"和新"社会民主主义"。在1999年查韦斯就任总统，特别是2000年修宪后，他开始主张"玻利瓦尔革命"，抨击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发展方式，但他还抱有对"第三条道路"的希望。直到2005年，查韦斯才彻底放弃了这一思想，正式提出了作为委内瑞拉发展的指导思想的 "21世纪社会主义"。

我们可以看出，查韦斯的政治思想经历了从拉美民族主义到"第三条道路"，再到"21世纪社会主义" 的发展过程。根据他自己的解释，从民族主义到"第三条道路"的思想转变是因为他在狱中看了一些"错误的书刊"，同时也和他1994年拜访卡斯特罗的经历有关。而从"第三条道路"到"21世纪社会主义"的转变，则是由于他在六年的执政中发现"第三条道路"是不存在的。因此，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思想经历了一个不断扬弃的过程，在向系统化和理论化发展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保留了之前思想的一些内容，这点对于理解"21世纪社会主义"的本质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那么，什么是"21世纪社会主义"呢？可能是由于英年早逝，查韦斯并没有留下对"21世纪社会主义"进行全面阐释的理论著作。因此，我们需要从查韦斯的施政纲领中寻找"21世纪社会主义"的内容。总的来说，这一思想主要包括以下几点内容：

在理论基础上，"21世纪社会主义"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基础。查韦斯曾公开表示，"那些想知道我准备把委内瑞拉建设成什么样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人，应该去读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查韦斯反对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主张"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挽救人类"，"资本主义不会从内部超越自己，资本主义需要通过社会主义道路实现超越"。这些言论都表明，查韦斯认为他的思想是建立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础上的。

在具体的指导思想上，"21世纪社会主义"的思想显得比较复杂。一方面，它包含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思想，还吸收了毛泽东的人民战争、群众路线、以及党和军队的关系等思想。但另一方面，查韦斯也保留了相当多的拉美民族主义思想、基督教思想和20世纪初的土地革命者思想的成分：查韦斯上台后在国号中加入"玻利瓦尔"、对外宣称委内瑞拉将要通过"玻利瓦尔革命"建立"玻利瓦尔社会主义"，都表明了他保留的民族主义思想；查韦斯在抨击资本主义时经常提到基督教，"在天主教中，耶稣教我们要互相爱护，但结果是贪婪和互相争斗"，说明他仍然对基督教教义有一定的认可；而在查韦斯对土地改革的态度中，我们也不难找到源自萨莫拉、萨帕塔等土地革命者的"耕者有其田"思想。"21世纪社会主义"在思想上的复杂性由此可见一斑，而正是这些非科学社会主义基础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21世纪社会主义"在委内瑞拉的实践。

在实际操作上，"21世纪社会主义"主要包括了五个方面的国内外实践或者说五大改革：

1. 改革国家权力形式，扩大公民权利，组建基层民主机构，推进国家机关的制度和作风改革。
2. 重新分配土地，在农村组建合作社。
3. 对石油、电力等重要工业进行国有化，鼓励集体所有制企业发展，提高国民经济增长速度；对资本主义经济实施管制，控制通货膨胀和失业率。
4. 提供大规模的社会保障，减少贫困人口，提高国民受教育和医疗水平
5. 积极支持拉美地区其他国家的左翼力量，反对美国拉拢分化拉美国家的行为。

直至今日，这些做法中有些取得了比较显著的成绩，有些仍然处于起步状态，还有一部分已经陷入停滞。下面，我们就从这五个方面，分别对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的实践情况进行分析。

二、"21世纪社会主义"的实践情况

1. 政治体制改革

"21 世纪社会主义"的政治体制改革从各方面入手：首先，查韦斯上台之后修改了宪法，规定国家权力除立法、司法、行政之外还包括公民和选举两项权力，对前述三权进行监督制约，并将原有的两院制议会改为全国代表大会一院制。2007年，委内瑞拉修宪，赋予查韦斯发布国有化总统令的权力，2009年，委内瑞拉再次修宪，取消了总统的连任期限。这些针对宪法和国家机构的改革的目的主要是将权力集中到查韦斯身上，使其能够无阻碍地推行施政纲领。

其次，委内瑞拉扩大了原住民的权利。查韦斯本人并非纯粹的印第安人，但他比较关注印第安人的政治权利，在全国人大中设置了印第安人代表席位。此外，印第安人在土地改革、教育和卫生发展中都能够获得一定的照顾。

此外，委内瑞拉建立了一套基层民主机构。它以"社区委员会"为基础单位，开展社区自治，并逐渐建立社区委员会联盟，意在最终取消现有的行政区划。

毋庸置疑，查韦斯对国家最高权力的掌握和对社区委员会的推崇都反映了他浓厚的政治理想主义情结。一方面，查韦斯试图将国家的最高决策权集中在自己手里，以便推行自己的"21世纪社会主义"改革；另一方面，查韦斯又十分推崇基层的直接民主，要让社区委员会成为"新的国家基层机构"。然而，查韦斯在政治体制上的这些构想虽然得到了落实，但也在实践中暴露出了一些问题：首先，查韦斯希望将社区委员会建立为议行合一的基层自治机构，但社区委员会的规模太小（城市为 200-400户，农村为20户以上），很难开展一些较大的社会活动，因而难以替代原有的行政机构。其次，由全国的社区委员会组成的会议已经成为委内瑞拉的"第二议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中央政府的权力和工作效率。

2. 土地改革

在查韦斯上台之前，与大多数拉美国家类似，委内瑞拉的土地主要集中在少数农场主手里。2001年，查韦斯开始进行土地改革，规定国家有权没收或低价购买地主的土地，然后无偿分配给无地农民。此后，查韦斯还推动了农业合作社的建立，计划实行土地的集体所有制，以代替现有的私有制。2011年，委内瑞拉农业银行成立，为农民提供低息贷款项目和灾害补偿，仅前四个月就有58.6万农民注册参与。

委内瑞拉的土地改革总的来说是步履维艰的。自2001年开始之后，对大庄园的土地没收进展缓慢，以至于查韦斯本人不得不亲自挂帅督办。建立农村合作社也是一项耗时很长的工作。随着查韦斯的土地改革的发展，委内瑞拉的农业的确取得了一些进步。农业人均产值从2000年的5789美元上升至2012年的9210美元，是拉美地区平均值的2 倍，全球平均值的7倍。然而，在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委内瑞拉的农业遭到了沉重的打击，粮食生产和食品生产均从之前领先于拉美平均值和世界平均值的地位下降到低于这两个指标，至今尚未恢复。

3. 经济体制改革

查韦斯的经济体制改革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国有化和限制私人资本、发展集体所有制经济、控制宏观经济平稳运行。

委内瑞拉的国有化要晚于"21世纪社会主义"口号的提出。2007年，查韦斯首次明确了要将石油、电力等重要行业国有化的计划。在这一年内，委内瑞拉就完成了对国内石油公司的全部国有化，2009年又将所有能源服务公司国有化。此外，在处理大米加工企业、咖啡生产企业等重要的民生行业时，查韦斯也坚持了"能被国有化的都要被国有化"的决心。查韦斯对大型工业的公有化正好赶上了全球金融危机，加之管理上缺乏经验，导致公有化后委内瑞拉的工业产值占GDP的比重下降了9%。不过，随着金融危机的逐渐平息，国有化对委内瑞拉工业发展的积极意义正在显现出来，仅2010年一年，工业产值占GDP的比重就上升了8%，基本恢复到了危机前的水平。

而在集体所有制经济上，"21世纪社会主义"要求国家经济中的集体所有制成分不断提高。到2007年，委内瑞拉已经注册有21.5万个合作社，就业人口超过 300万人，创造了GDP的14%。而这些合作社中的大多数是从事服务业的企业，这为委内瑞拉经济向第三产业驱动提供了重要的动力。

在宏观经济上，查韦斯主张由政府直接干预宏观经济，削弱央行的权力，保障经济的稳定增长。查韦斯上台后，委内瑞拉的经济保持了5年的10%级别的增速。 2006年至2008年，随着世界经济增长乏力，委内瑞拉的经济增速明显放缓，但还始终高于拉美和世界平均水平。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委内瑞拉的经济经历了2009和2010两年的衰退，但又很快扭转了颓势。不过，在查韦斯2013年去世后，委内瑞拉陷入了政治危机，经济增速也随之下降。不过，在人均GDP上，查韦斯执政时期的委内瑞拉则发展的很成功，先后超越了拉美平均值和世界平均值，并在经济危机后迅速恢复增长。

然而，查韦斯虽然保障了委内瑞拉经济的增长，但始终没有解决通货膨胀的问题。他的"21世纪社会主义"的实践中是要降低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的，但委内瑞拉的通货膨胀率一直徘徊在20%-30%的高位，名义利率也设置的相当高。而失业率在政府的调控下已经有所下降，不过还处于8%左右的相对高位，高于拉美和世界平均水平。

4. 社会福利改革

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之所以会受到大多数委内瑞拉人民拥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包含了大量的社会福利改革的措施。这些福利改革包括了免费教育、免费医疗、生活救济，以及2011年出台的房屋建造计划。现在，委内瑞拉的公共教育免除学费，而且每天免费为学生提供两餐；基础医疗和药品免费；最低工资标准经过多次提升已经在拉美国家中达到最高，且在基础的视频、水电、燃气等商品上实行国家限价；2011年的住房计划规划在2017年前由国家出资建设300 万套住宅，低价出售或免费分配给城市居民，让贫民窟彻底消失。

查韦斯的社会福利改革基本上取得了预期的效果。"21 世纪社会主义"的社会福利推广后，委内瑞拉的贫困率（每日消费不超过2美元的公民所占比例）从2003年的最高值15%下降到不到6%，委内瑞拉全国扫除了文盲，高等教育入学率上升了100%以上，人类发展指数被评为"高"。当然，在看到社会福利改革的成就的同时我们也要清楚，查韦斯之所以能够大张旗鼓地建设社会福利体系，是因为委内瑞拉拥有不菲的石油出口收入。那么，一旦石油的生产情况或销售价格出现了波动，委内瑞拉的社会福利体系就马上会成为财政上的一块沉重的负担。换言之，查韦斯给委内瑞拉人民提供的社会福利虽然美好，但其经济基础并不牢靠，这也是2014年委内瑞拉陷入政治混乱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5. 外交改革与国际社会主义运动
在查韦斯上台之前，委内瑞拉政府在外交上是比较亲近美国的。但是，查韦斯上台后一改之前的外交政策，积极地反对美国插手拉美事务，并开始亲近和支援拉美其它左翼国家和左翼政治力量。

为了共同建设社会主义，查韦斯给拉美地区的左翼国家提供了大量的物资援助。查韦斯和卡斯特罗的关系很好，他本人的社会主义思想也受到卡斯特罗的影响，因此在他执政时期，委内瑞拉长期向古巴低价出口石油，据统计仅这一项就相当于每年为古巴提供数十亿美元的经济援助。作为回报，古巴为委内瑞拉培训了大批医生和教师，加速了社会福利制度的建立。在查韦斯上台后，巴西、阿根廷、乌拉圭、厄瓜多尔、萨尔瓦多等国的左翼政治力量纷纷上台，而查韦斯也给这些国家提供了数量巨大的经济援助，典型的如2006年替阿根廷偿还了IMF的一笔23亿美元的贷款。此外，查韦斯对加勒比地区的小国提供廉价石油，为地震后的海地提供1亿美元的援助和债务免除，这些做法都贯彻了他的国际主义思想。

除此之外，查韦斯对于其他拉美国家里非执政的左翼政治力量也给予了公开的援助。例如2005年，查韦斯就通过公开讲话和许诺经济上的援助，支持莫拉莱斯当选玻利维亚总统。而2006年，查韦斯公开支持尼加拉瓜的左翼总统候选人奥尔特加，承诺将给奥尔特加执政的尼加拉瓜提供石油、化肥和资金援助，结果奥尔特加顺利当选。在这一点上，查韦斯毫不隐瞒自己的行动，也不担心他的行为会被外界指责为干预他国内政，足以看出查韦斯对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热情程度。

毫不夸张的说，当前拉美的"粉色浪潮"有一半是查韦斯和他领导下的委内瑞拉助推起来的。仅在2005-2009年，委内瑞拉就给拉美的左翼国家和政治力量提供了高达2200亿美元的石油利润援助，而2009年委内瑞拉的GDP只有不到3300亿美元。而作为回报，拉美各国纷纷接受了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思想，并将其用于本国的经济建设中，在拉美营造了一片新的社会主义阵营。

三、从马克思主义视角看"21世纪社会主义"

立场问题在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中拥有至关重要的地位，这是因为，建设社会主义是一项复杂艰巨的任务，既需要我们筚路蓝缕，艰苦奋斗，又需要我们始终坚持科学的理论和看待外部世界的正确立场。正是因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复杂性，不同的人在探索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时，可能会根据自己对社会主义的理解、现实社会的发展情况、以及自己的斗争经验，提出不同的发展理论和立场。这些理论和立场，有些是正确的，有些则具有特定场合和特定时代的局限性。如果我们不去探讨不同的社会主义思想的立场并分析其正确性，我们就无法区分哪些思想是能指导我们行动的科学理论，而哪些是比较片面甚至是错误的，进而在思想上"来者不拒"，逐渐失去自己的立场，最终导致行为上的偏离实际和社会主义事业的失败。所以，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看待"21世纪社会主义"，是我们理解拉美左翼政治思想和"粉色浪潮"的必由之路。

首先，我们可以很明确地说，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实践上，都不是我们所要秉持和落实的科学社会主义。如前所述，查韦斯的社会主义思想杂糅了拉美本土的民族主义思想、土地革命时期的朴素平等主义思想、基督教的世界和平思想、以及较为隐蔽但真实存在的社会民主主义思想。这些思想虽然相比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思想而言并非查韦斯思想的主干和核心，但仍然足以改变 "21世纪社会主义"在社会主义思想光谱上的位置。而在实践中，查韦斯虽然坚持自己开展的是社会主义革命（或者称其为玻利瓦尔革命，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他的思想中潜藏得很深的民族主义），但实际上，查韦斯在委内瑞拉并没有开展公有制+计划经济的社会主义改造。当然，我们所说的公有制和计划经济并非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刻板的社会模式，也不必一下子就要实现，但查韦斯在执政的12年里，从未明确地提出要建设公有制经济为主体，以国家计划调节经济活动的经济体制。相反，查韦斯与其他拉美左翼领导人一样，都在经济改革中承认了资产者的私有财产权利和既有的市场体制，在经济体制上所做的大多是一些小修小补的工作。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并非我们所要追求的一步到位的社会主义形态，它在思想上是杂糅的，在实践上则是效仿社会民主主义的。其次，我们也要认识到，虽然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视角下，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并不是一个最好的社会主义思想，但在拉丁美洲，它到目前为止是最先进的。"21世纪社会主义"的先进性在于，一方面它尽可能多地摆脱了民族主义的思想，主张拉美国家向社会主义共同进步；另一方面又是拉美历史上被贯彻落实最深的社会主义思想，并且在委内瑞拉取得了显著的成就。所以，我们在对它的错误之处进行批评的同时，也要注意吸收它的一些先进思想，尤其是查韦斯在拉美社会的基础上对科学社会主义思想进行的因地制宜的改造和实践，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分析，从而学习如何将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我们所处的特定的时空环境结合起来，发展出具备时代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
最后，我们要对辩证地看待"21世纪社会主义"及其引发的拉美左翼浪潮。一方面，对拉美正在发生的左翼政治改革，我们要予以认可，毕竟建设社会主义需要很多代人的共同努力，任何有助于社会主义社会早日到来的行动都值得我们去赞美；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清楚地认识到以"21世纪社会主义"思想为主要指导的拉美左翼改革的局限性，学习它们的经验，规避他们的不足，完善自己的理论与实践。惟其如此，我们作为新时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作为将社会主义事业看作毕生奋斗目标的新青年，才能不错过时代教给我们的知识，不辜负时代给予我们的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