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丁羊 来源: 公共微信平台
【编者按】有不少人不善与新结识的朋友展开话题，更谈不上深入交流。只要你足够好奇，多接几个茬儿、提几个问题，其实从每个人的经历中都能'发掘'出引人入胜的故事，也能从他们的故事中了解社会的不同层面。。。
那天我们社团几个同学在食堂给后勤工人发传单，宣传工友之家的活动。我把传单递给一个正在做清洁工作的阿姨，并向她介绍周六晚上的活动。她说这层食堂的工人每天工作到晚上10点，没时间参加。这种情况也挺常见，我很快地建议她向她舍友推荐我们的活动，就打算离开了。但她主动询问我社团的情况，问我社团靠不靠谱，是不是跟孙恒他们有联系？她说社会上骗子太多，她们都知道有这个社团，但也怕被骗了，不太敢来参加社团活动。我跟她说社团和社团的活动都是学生自发组织的，不会收费，更不会骗人。后来我了解到她参加过社团举办的新工人艺术团的唱谈会，以前当过小学老师，热爱文学，喜欢写诗，写歌词。她对孙恒和工友之家很感兴趣，想给新工人艺术团创作歌词，问我是不是能帮忙联系一下。工友向我们主动提出要求帮助的诉求，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我立马答应，并且跟她互留了联系方式。
后来我一边联系新工人艺术团，一边和她短信交流。她不用微信，QQ，手机也上不了网。她说她曾经想申请微信，但是发现她的手机号已经被别人注册了。她还说身边有同事用QQ加了陌生人，从此手机费每个月都会比实际消费多出好多钱，气得把卡扔掉了。她们宿舍的人怕上当受骗，都不上QQ。她们不上网，也不认识食堂之外的人，对食堂外面的事一点不了解，大家都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一天我跟阿姨约定好在食堂碰面，去拿她之前写好的几首诗。我设想的情景是我拿了东西跟她寒暄两句就走了，没想到阿姨很热情地坐下跟我聊天，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我才离开。由于她的热情，我得以有机会了解到她的故事，食堂工人的生活，也引发了我许多的想法。
阿姨是天津人，13年5月来学校后勤集团工作，食堂普通的清洁工。她来打工之前一直在家里那边的小学当语文老师，长年带六年级毕业班。但是因为她生了二胎，工作一直不能转正。干的是跟正式工一样的工作，但每个月只有1800的临时工工资。所以出来打工比以前的工资还是要高一些的。12年来了这里食堂工作。早上8点半开始上班，晚上10点下班，每天下午1点到4点半是她们一整天中可以休息的几个小时。一天实际的工作时间有10个小时，没有节假日。最低工资是1560，一个月能拿到2500左右，请一天假则要扣80块钱。在食堂工作的年轻人很少，基本都是已经结了婚的人。
说着说着，阿姨讲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她读了高中，但因为家里的原因中途辍学没高中毕业，后来一直当着小学老师。她一直对文学有兴趣，19岁的时候就开始写诗。她给我描述了她印象最深刻的两次写诗的情景，都是有感而发，一气呵成，感觉特别好。其中有一首诗叫天堂，有腾格尔唱的那首"天堂"的意境，但是比那首歌早好多年。但是那两首诗她也没有保存，内容也不记得了。她年轻的时候还给当地广播台和杂志寄过稿件，但是都没有回音，后来也没想过发表这些东西了。现在工作生活都累，写诗没有年轻时的感觉了。她写诗就是当时有感觉就随手记下来，也不修改，过不久就扔了。如果要把她写的诗和歌词都保存下来，得堆成人高的厚厚一沓。她的这个兴趣爱好同事都不知道，她从来没跟别人讲过。这么说，我荣幸地成为了一个陌生人内心真挚感情的倾诉对象!
不仅是她对我的信任让我觉得欣慰，她的经历本身就引起了我情感的共鸣。我母亲也跟我讲过她年轻时的生活和理想，喜欢听广播、读诗、看书，想成为播音员。生活中还有一些关于友谊、爱情的故事和对未来生活美好的向往。我也曾经喜欢过广播，喜欢广播里声音优美的主持人分享故事和他自己的所思所想，尤其喜欢他在没有预备的时候放首我喜欢的老歌。每天在去学校和回家的校车上，都能在车上听到熟悉的主持人的声音。从初中到高中毕业，我都把感情寄托于广播，也给我喜欢的广播主持人微博写过私信。直到现在，我听到一些熟悉的歌都会想起当年我坐在校车上的情景。不过广播也慢慢地商业化，广告越来越多，真诚的节目越来越少。自从离开家上大学，我也渐渐地远离广播了。
回到阿姨的话题上。阿姨把她最近写的几首歌词给我，一个个跟我介绍创作的背景：前两天有个会点儿炒菜技术的小领导对她们清洁工发火，说清洁工没技术没能力。她私下里对这个小领导很不满，就写下了第一首"小家子气"；她刚来学校的时候，看到大学里青春阳光的年轻人，写了几首感情色彩很积极的诗；"打工妹说看'红楼梦'"是她们几个女工在一起聊完红楼梦之后的想法。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二首"相约看牡丹"，写给食堂年轻人的。食堂的工人流动性大，尤其是年轻人。每次花开的时候，男女朋友一起去看花，相约来年再去。但是年轻女孩到了年龄被要求回家结婚，在这儿谈的朋友也就断了，人往往等不到第二年就离开了。这多像大学生情侣毕业就分手。大学生情侣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但面对现实的冲击同样是突然的。陷入热恋中的年轻男女之间的承诺必然是不成熟的，感情起变化也是正常的。但悲哀的在于，感情问题不能离开现实问题而谈。面对生存的困难年轻人没有多少选择，他们没有能力将感情作为重要的考虑因素。
曹阿姨不愧当过语文老师，文笔很不错，感情很细腻，善于用典。打工生活中的矛盾、烦恼、感情起伏，还有一些在远处的希望，这都是打工者生活的一部分，都融入她的诗里了。
她的诗里也经常提到希望家庭和睦，国家安宁这样符合"和谐社会"意识形态的语言，可能是当小学老师的习惯，并非她真的多么爱党爱国。因为我们聊到了一些对反腐的看法，她认为反腐不起啥作用，钱也没到打工者手里。她说要是他们能把反腐拿回来的钱拿去搞搞公益，支持一下像我们这样的社团多好。
谈到家庭生活。她对儿子的生活完全不了解，就是知道他忙，也不知道忙啥。她希望儿子好好学习，继续读研，能早点找个对象。她还抱怨男孩儿不懂事，不像女儿贴心，好多事没法跟儿子聊，儿子也不愿意听。她还有个40岁的弟弟在长沙工作，工作挺不错的，但直到现在还没成家。她父母去世得早，所以没人能管她弟弟，她弟弟也就一直拖着成家的事。她对这个弟弟的个人问题很担心，希望他能回天津成家。又担心她们家家境不好，没有女孩儿愿意跟他。她们姐弟俩只有过年才见面，她也完全不了解她弟弟的生活状况。跟我聊起我毕业后工作的打算，她说年轻人在父母身边最好，但现在年轻人总想着出去，还想出国。"现在互联网这么方便，想了解啥不能上网看，而且国外生活根本不如家里好，生存都困难。"她还感叹女人结了婚这辈子就算完了，都是围着丈夫和孩子转，要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出来打工，再也不回去该多好。
这倒是挺有代表性的底层中年女性的观点和心态：对国家没太深的感情，很在意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关系；亲身体会了婚姻对人的限制，但却又希望自己的家人早日成家。
她买了几根香蕉送给我，给我看了她前两天在附近服贸市场买的衣服，还主动问了我很多大学生日常生活的情况。因为以前受过骗，她手机没有开流量上网，也不知道怎么开。我觉得她有了解外面世界的需要，就建议她开流量上网，去正规营业厅办卡，也没多贵，还教她办流量包的方法。时间差不多了，道别的时候她说写歌词的事成不成都行，跟我聊这么多心里很舒服。我心里挺感动，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表达什么，只好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